95后做了8年的公益,李好:现实不只非黑即白,还有灰度
2019年,安乡县“好好成长”助学基金(以下简称“好好成长”基金)理事会换届。新一届理事会由3人组成:23岁的李好担任理事长,21岁的黄炳源和朱熙元出任理事。三个“95后”组建起公益界最年轻的理事会。
“好好成长”基金理事会成员,自左向右依次为李好、黄炳源和朱熙元
换届前,“好好成长”基金理事会由创始人柳莺与她的朋友们构成。柳莺是李好的母亲,她身份跨界,是主持人、公司高管、电影制作人,也是北京康盟慈善基金会理事长。
2013年,柳莺携手16岁的女儿李好一起发起成立“好好成长”基金。
当年,在综艺节目《天天向上》录制现场,柳莺听闻安乡县妇联主席提及留守儿童生活困苦。安乡县隶属于湖南省常德市,是柳莺长大的地方。因父母在县城工作,她童年也曾有过留守的经历。出于一种共情,柳莺承诺资助10名留守儿童。
随后,柳莺收到一份长名单,上面列了30个名字。姓名对应的父母情况栏写着残疾、精神障碍、离家、丧失劳动能力……李好与母亲一同翻看名单,她不解:“难道要我们从中挑10个?那剩下的20个孩子怎么办?他们如何生活?”
实在难以抉择,柳莺与李好决定成立助学基金,将30个孩子全部收录。一语双关,基金被取名为“好好成长”助学基金。按照计划,每个孩子一年受助1500元现金和一些必要的学习生活用品。
李好(左一)与柳莺(右一)
同年,柳莺和李好返回安乡落实资助。在安乡县城北小学幼儿园,李好见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儿和留守儿童。他们看起来怯怯的,都不敢拿眼睛瞧人。
他们戳中了李好内心最柔软的一块。李好不由想到自己,从小被外婆带大,爸妈早出晚归经常见不到,但外婆的爱与陪伴让她精神上摆脱了留守状态。而在安乡,李好看到孩子们的爷爷奶奶每天下地,与孩子鲜有交流,更谈不上做家庭教育。
李好请清华大学心理系教授为孩子们做心理测评。她鼓励孩子们自由画出心中所盼。没想到,一张张画纸看起来像是被规定了主题:一个小房子、一个小朋友、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。
“他们如同住在一个孤独星球上。”李好决心在这颗星球上种花花草草,“弥补他们缺失的爱和教育,让他们有能力生活得幸福。”
“好好成长”基金吸引了一些捐赠人,他们大多是柳莺的师长与朋友。按照柳莺的设计,一个捐赠人资助10名留守儿童,项目涵盖从小学至高中12个学年。每年“好好成长”基金至少举行3-4次见面活动,不断增强孩子与捐赠人之间的情感纽带。
明确了项目模式,聚集一批捐赠人后,柳莺主动隐退,将“好好成长”基金交给了女儿李好。
柳莺十分认同她的导师何道峰所言,“他说,对一个少年而言,最大的财富莫过于少年时的苦难,最大的灾难莫过于莫名其妙地拥有了一笔财富。”柳莺希望借助公益的力量,帮助女儿成长为一个有社会担当,愿意分享和付出的好人。
如母亲所愿,李好在安乡看到了真实的世界。她不满足于只是看到,更想改变。
2016年,李好暂停前往德国海德堡大学读书,拿出一年间隔年来学习公益。她赴美参加哈佛SEED种子课程,跟随国际公益学院参访世界前沿公益机构,学习公益创新的理论与实践。一年后,李好增加一轮间隔年,在清华大学心理系实习,了解贫困与心理的关系。
两年时间里,李好对自己做了一次公益扫盲。视野打开后,她革新了“好好成长”基金理事会,还开发了满足孩子多元需求的创新项目。
在钱物捐赠基础上,基金与北京市源本中医研究院合作开设公益诊所,为孩子们提供免费医疗。为增强孩子们的自我保护意识,李好在安乡开设了性教育课堂。
朱熙元听过她讲课,讲台上的李好十分“放得开”。“阴茎,大家跟我一起念‘阴茎’。”李好看到到教室后排的大人们表情尴尬,孩子们却听得十分认真。
“不用忌讳,性器官也是正常的身体器官,正面看待,有利于孩子树立正确的性态度。”李好带孩子们玩游戏,示意他们抓邻座的手,解释这叫作“身体接触”,而小背心小短裤遮盖的地方则是不能发生身体接触的“隐私部位”。
“如果有人碰了这些部位,你们应该找谁求助?……如果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在家呢?可以找老师、警察叔叔,还可以联系我。”
课程末尾,她叮嘱孩子们:“如果知道别人遭遇了这样的经历,你能不能怪她?你不能怪她,真正犯错的只有坏人。”
李好在给孩子们上性教育课
为打开孩子们的视野,李好与母亲时常创造学习和体验机会。李好鼓励书法家捐赠人方芳给孩子讲解书法,柳莺邀请获得过中国戏剧“梅花奖”的昆曲表演艺术家给孩子们上昆曲体验课。他们也与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“幸福列车”合作,带领三十名孩子前往北京看鸟巢、水立方,爬长城,听国乐大师讲课……
此外,基金与北京市幸福教育基金会“乡村校长培训计划”合作,将县城校长、老师送往清华大学上课培训。“我们一定不会是陪伴孩子最长时间的人,陪伴他们最多的一定是老师和家长。”李好对《社会创新家》说。
为锻炼孩子帮助他人的能力,去年李好和两位理事策划了一场助力果农的公益活动。孩子们为受疫情影响的果农伯伯作画,画作被制成明信片赠予购买水果的消费者。
在孩子们绘画助力下,果农两天里卖出200多箱柚子,孩子们也收到来自果农的答谢柚子。
“这事儿做得漂亮,背后是李好他们对孩子成长有所思考。当一个人能给予的时候,他会相信自己是个有能力且自信的人。”柳莺对《社会创新家》说。
皮肤白皙,声音软糯,李好看起来是典型的江南女孩。其实,她热爱冒险,喜欢摇滚乐,曾经跑冰岛在雪地里开大脚车,梦想去南极,攀登乞力马扎罗,穿越无人区。
李好,安乡县“好好成长”助学基金理事长
她明确自己想要什么,有自己的原则与标准,被母亲形容为“内心非黑即白”。
然而,做了9年公益,李好发现自己变了。她眼中的现实不再黑白分明,而是显出不同层次的灰度来。她不再无条件奉行正确与正义,因为光明同样会向四周投射阴影。
在家访中,李好曾遇到可能遭遇性骚扰的小女孩。经过反复考虑,她最终选择不刨根究底,只是将孩子“挪”出有风险的生活环境。
“那些生活的阴暗面是黑,要不要追求绝对的白?我选择了最保护孩子的做法,这是灰色的,但是我认为是最合适的。”
在距离北京一千多公里的地方,李好看到的是生活的背面,是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。
一次走访中,李好发现一名被虐待的母亲,脖颈被热油烫掉了一层皮。临走,李好与柳莺留下2000元医药费,托村妇女主任送她就医,请当地村委代为监管,确保虐待不再发生。
“我们喝着咖啡吃着蛋糕的时候,竟有这样的事情在发生。很多事情不是你能决定的。”李好的世界不再目之所及皆阳光普照,她也跟着变得复杂了。她有意提醒自己,注意善意所投射的细细碎碎的阴影。
有时,小小的阴影却能击溃善意本该给人的抚慰。
揣着这份警醒,李好对不易被察觉的细节十分敏感。她注意到捐赠人当着孩子的面询问家庭情况,也注意到工作人员口无遮拦的回复。
“说什么妈妈脑子有病,爸爸残废。”李好感到自己没有保护好孩子,十分内疚,她随即开设了公益小课堂,向捐赠人、合作伙伴普及公益知识,教他们如何尊重受助对象,鼓励捐赠人自主设计慈善项目,并由基金协助项目落地。
李好在家访现场
2013年至今,“好好成长”基金资助了400多名孩子。其中一个捐赠人每年与受助孩子合照,孩子越长越高。孩子们有的高中毕业开始工作,有的考上了大学。他们的面目不再总挂着惊惧与戒备,逐渐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连接。
朱熙元还记得初见孩子们的印象,他们表情怯懦,与人保持微妙的距离感。
意外的是,2019年春节,他收到一条祝福短信:“熙元哥哥,新年快乐!”祝福来自受资助的一个小女孩。朱熙元正身陷申学压力,忽然被远方的小朋友关心了一下,“很意外,也很感动。”
做了9年公益,李好自认是公益圈内人。有时与同龄人谈公益,他们似乎认为公益是脱离现实的诗和远方,是一个粉红色的美好泡泡。李好经常听人对她说:“你真好,可我做不到。”
卷入越深,李好越觉得,公益就是脚下走的路,不是虚幻的美好,甚至比普通工作更现实更残酷,更考验人直面人性、解决问题的能力。
做公益之初,李好有过不切实际的期待。“很天真”,柳莺如此形容李好,她了解女儿在理想与现实落差中感到的矛盾与痛苦。遇到项目推进不够有效率的时候,李好感到焦躁,跟母亲抱怨“官僚主义”。
柳莺劝诫女儿:“谁都不欠你的,对待每个人的付出,都要怀着感恩的心,不管是否如你所愿。”李好慢慢想通了,没有多方合作,很多事情只能是纸上谈兵。
李好变得成熟,有意做一些润滑各级各类合作伙伴关系的事情。她主动将活动主办方归于合作伙伴,做项目之前与各方做好沟通,在规划、宣传上尊重合伙伙伴的角色。
“徐永光老师曾经说,这个时代是共赢的时代,不要只想着占有,只想着要赢过谁。”李好回忆。
以往,李好幻想所有人对孩子无私无我,“拿出百分百的真心”,而今她的心态更加开放和松弛。
“有些人抱着体验生活、教育孩子的目的,如果基金能帮助他们实现这些,那也是很好的。”同样,从捐赠人中,李好也收获了两位志同道合的理事。
2016年,李好重新思考了“好好成长”基金的定位,将其视作一个可复制可迁移的平台与链接器,一头连接留守儿童,一头连接捐赠人与其他合作机构伙伴。
李好对孩子了解越深,越能挖掘孩子的需求:看电影的需求,青春期女孩对经期用品的需求……
为满足这些需求,柳莺发起了中国儿童电影公益基金,为偏远地区孩子放映了上万场电影。她也创设“爱护妳”项目,为贫困的青春期女生提供卫生用品。
李好崇拜如此富有行动力的母亲。矛盾的是,母亲既是女儿的力量源泉,也是遮蔽女儿的耀眼光环。
李好时常不被看见。尽管她早已接手基金,项目从策划到落地,均由理事会领导完成,但捐赠人、合作机构总要等柳莺点头。
对外介绍基金时,所有人听柳莺讲解,“对我们年轻理事会的新理念与项目的新模式,她有时理解得没有那么契合,但我又不能插话,心里很焦急。”
“还是认资历,对年轻人的容纳和认可程度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高……”李好一度感到委屈,她自我开解,化情绪为动力。“ 妈妈就是强,我就是不强,我凭啥被看见?等我变强了,我自然会被看见。”
柳莺感到欣慰,她期待有一天,人们介绍她时会说,“这是李好的妈妈。”
李好与妈妈柳莺
与被忽视并行的还有不理解与被质疑。
不久前,一个同龄人告诉李好,“他说公益就是伪命题,这个世界就是一个金字塔,永远有人在底层,你去帮助他们有什么用呢?”李好感到震动,她开始反思媒体、公益从业者常用的“底层”叙事逻辑。
“所谓底层,也许意指经济维度有人落后一些,但人有很多维度。我们基金的孩子亮亮足球踢得很好,在运动这个维度上,他并不在金字塔底层。”
李好与基金的孩子们
按照以往的性子,李好早就与对方舌战,现在她想的不是激辩,而是如何绕一个曲径,在不责备的情况下打开对方的想法。
这个转变被李好形容为——主动影响别人,“你们都聊到公益了,还不赶紧把他收进来?”她不认同做公益要随缘,“就像想要有钱,不能指望着随缘中彩票。”李好认为自己应该前往高校演讲,激励更多同龄人投身公益。
“很多具有社会责任感的年轻人还没有被挖掘出来,因为他们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存在。一旦了解,我们会明白无论大小都是公益,无论多少都是共赢。”
而今,做公益成为李好的一种生活方式,她心怀喜乐,享受其中,“就像你把世界挖开了一个角,翻新种上花,给他人和自己带来的是无法想象的裨益。”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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